Neuron(《神经元》)是神经科学领域无法绕开的一本学术期刊,它于1988年出版,以严谨与扎实的科学基础著称,见证着神经科学近乎每一步突破,也指引着神经科学的前沿动向。本期专栏我们邀请到了Neuron期刊编辑泰德·多比(Ted Dobie),他在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UBC)获得博士学位,2015年加入Elsevier(爱思唯尔)担任医学期刊EBioMedicine的科学编辑,2017年转入Neuron期刊工作。在对谈中,我们与其一同探讨了神经科学论文出版的准则与困境,神经科学研究的发展进程,希望借此洞察神经科学的意义,以此触摸那应运而生的未来。
Veronica:您可以给大家描述一下您现在的工作吗?作为职业编辑,您的一天一般是什么样的?
Ted:我现在是Neuron期刊的编辑,我已经在Neuron工作了差不多5年。你们也可以大概猜到我们一天一般在做什么,就是读很多论文。我们每年大概会收到2100篇左右的论文,这里面还不包括预提交*的稿件。我们的团队里一共有7个人,那算到每人头上大概就是一天要看1-4篇文章。
*译者注:即论文作者会将稿件发至编辑部以询问是否合适发表在该期刊。
通常我的一天会从一些管理性的工作开始,比如说回邮件。论文作者和审稿人都会给我们发很多邮件,我们也要密切关注审稿工作的进展。当收到审稿意见之后,我们就要对照这些意见来决定要不要录用这份稿件。
我们早上还要读每日编辑概览,也就是我们要读前一天收到的所有论文的标题和摘要,建立一个初步印象。当然这时我们还不会决定要不要录用一篇论文。然后,我们每个人会认领论文,要是有利益冲突的话就会转让给别的编辑。所以如果你真的对一篇文章很感兴趣,你就可以说我想来领这一篇,那这一篇论文就会被分给你。在这个阶段,每篇论文都会有一位编辑专门负责。
接下来那个编辑就会细读那一篇论文,然后根据自己对相关领域的了解,和别的编辑交换一下想法。我们通常会对自己的那一篇论文做很详细的笔记、做文献研究,并讨论实验设计的优缺点。我一般会花45分钟去看一篇论文,然后花半个小时去做文献研究。如果最后决定要把一篇论文发出去审稿,我们又会花很多时间去找一些没有利益冲突且合适的审稿人。
我们编辑部还会有一周两次的会,专门去讨论一些大一点的问题,或者棘手一点的情况。比如说,我们经常会收到论文作者的反驳意见,我们会定期对此进行讨论。一篇文章被拒之后,作者会跟我们说请你们别拒我的稿,这时候我们就会花很多时间去讨论该怎么办。
我们还会讨论其他关于期刊统筹和战略的事情。我们也会组织学术会议,去联系不同的实验室和不同的作者。我们有的时候也会去实验室参观。我们还会发布特别期刊、约稿综述、前瞻性文章,以及入门导读等等。所以我们很多时间其实都不是花在论文上,而是花在一些其它的刊登物上。总而言之就是一天会做很多阅读、很多交流,我们的团队也很善于协作。差不多就是这样的。
Veronica:这些听起来还是很有意思的。那么您最喜欢您工作的什么方面呢?
Ted:我喜欢我工作的很多方面。这么说,作为一个研究生或者博士后,你可能会专攻一个很特定的问题,你的毕业论文可能就是关于视觉系统,比如视网膜映射之类的。但如果作为一名期刊编辑,你就什么都要读。甚至可以说,我在Neuron当编辑的第一年中学到的神经科学知识比我之前整个学术生涯里都要多。而且这还不只是说你学到了很多东西;你学到的是最酷的、最热门的,大多数人都还不知道的东西。所以能够在领域前沿看到各种大家感兴趣的问题还挺令人兴奋的。
我也很爱我在的这个团队,爱大家紧密合作的氛围。如果你是研究生或者博后,你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在鼓捣实验,可能有时会孤单。但是在这里,所有人都有一个目标,就是每两周推出一本最棒的Neuron期刊。所以我们致力于推广各位作者的工作,整合成一份高质量的期刊。做这件事情真的很有成就感,因为你每天都在朝着发表期刊的目标努力前进。在实验室做实验的话,你可能得一直黑灯瞎火地摸索,寻找实验做不出来的原因。不过这也是会让人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我也很喜欢和神经科学界保持密切联系的状态。我会和学者们聊天,听听大家感兴趣的问题或者疑虑,一个领域的最新进展,或者是出版行业本身。我真的很享受和这些引领神经科学发展的人们保持联系。
Veronica:听您这么说,感觉您真的对这份工作有很高的热情。那么这份工作又会有什么挑战呢?
Ted:我刚才也简要地提到了,我们和作者会有意见不合的地方。我们无法次次传递喜讯,很多时候我们都要狠心拒绝一些稿件。哪怕到现在,我每次拒稿的时候心里都还挺不是滋味的。一直以来,我们编辑也在学着立足于自己当研究生、博士后,或者课题组组长时的经历去做一些决定。我们知道大家都花了很多时间,都很不容易。一个稿件被接收与否对于一位学者的意义是巨大的。所以我们试着去站在他们的角度做决定,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拒绝或者接收一份论文,我们要花很多时间去考虑。要去通知一位作者稿件被拒对我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觉得在我们真正设身处地为作者着想时,即使作者们会有收到拒稿的失望,他们也能清楚地理解编辑审慎考虑后的决定。
Ariel:您的描述让我都有点喜欢上这份工作了。我也是一个学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的学生,我对神经科学的兴趣的伊始,就是特别想知道人类是如何思考的。那您对神经科学知识的好奇和渴望从何而来?
Ted:其实和你也差不多。我就是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让我们成为人类,这种独特的动物。我来分享一个小故事:我还在读高中的时候,BBC就出了一档节目《人类动物》(the Human Animal),是戴斯蒙·莫里斯(Desmond Morris)出品的。他是一位动物学家,他整个职业生涯都是通过对动物行为的观察来研究人类行为。他还写了很多关于人类行为的书,比如说《裸猿》(the Naked Ape)。我看了那档节目之后,就觉得仅仅把我们简化为动物,这样可能太粗糙了。我们和动物不同的特点,也就是那些让我们得以成为人的特点到底是什么?这种问题让我很好奇。所以我开始读一些科普读物在《科技新时代》(Popular Science)上刊登的文章,还有奥利弗·萨科斯(Oliver Sacks)和拉马钱德兰(V. S. Ramachandran)写的文章。
在读本科的时候,我坚信如果要理解大脑,就要成为一名神经科医生或者精神科医生。但是当时我们学校还没有神经科学的本科项目,所以最后我去读了生物化学的本科。在我本科的第四年,我修了一些生物化学系外的选修课。我上了一节内分泌学的课,里面讲了影响大脑以及行为的激素,包括它们的生理学基础。我还选了一门研讨型的课,没有教学大纲,就让我们从最近的文献里找一些论文然后给全班做汇报。我选的第一篇文章是发在《细胞》上的论文,关于视交叉上核(SCN)里的节律振荡如何影响睡眠和行为。我当时看完就觉得这太精彩了,如果神经科学研究就是这样的话,那这就是我想做的事。于是我就不想去当精神科医生或者神经科医生了,我觉得要真的理解大脑还是要靠神经科学研究,真正去做那些实验,深入研究各个部分是如何组成一个整体的。因此,我对神经科学的兴趣,追根究底都来源于一档电视节目。
Ariel:我觉得神经科学真的是一门值得我们毕生研究的学科。那这种神经科学的学术视角如何影响您对待生活、看待世界的方式?
Ted:几年前我可能会从偏哲学的角度回答这个问题,比如我们是如何和他人互动,以及我们如何用神经科学去理解人们的动机与行为。
但是现在我的答案是关乎我的亲身经历的。我现在有一个4岁的女儿,我们在课本和文献里学到的关于发育的所有知识,全部在我眼皮底下发生着。你可以看到那些标志性的发育阶段,比如说运动系统的发育、语言系统的发育,或者是抽象思维的发展。但是这些事情不完全是个人经历,10年前我在学习运动系统发育的时候就了解到了这些。倒不是说我会在女儿身上做实验,而是说能够看到那些一百多年前的心理学发现,比如条件反射、奖励或者厌恶刺激真的是很有趣的,这些机制对于一个4岁的儿童来说是有重要意义的。同样有趣的是,我也能看到生理应力对于她行为的影响,比如说如果在她很饿、很累,或者很想去上厕所的时候,她情绪就会不太好。所以我们知道为了改变她的行为,我们就需要满足那些基本的生理需求。这些都是神经科学。我可能有点离题了,但是这确实是我现在能想到的最好例子。
Veronica:我可以看出神经科学对于您,或者您的家庭来说已经成为一个很重要的部分了。那我们现在来聊点正经的神经科学。我们的读者有一些相对来说比较概括性的问题,我很好奇您会怎么回答。我个人对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神经科学领域目前有哪些被忽视却重要的方向?
Ted:我觉得接下来提到的这个领域被重视的程度不如之前了。当然啦,有越来越多的人在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但是我觉得身体与心灵的连接交互可能是我最想去了解的。在这个领域才刚刚开始有一些详细的研究:我们知道了大脑的状态,比如说应激或者奖赏机制,可能会影响免疫系统以及像癌症之类疾病的患病机率;我们知道了免疫系统反过来也可以影响我们的大脑,比如说慢性炎症可能会导致心理压力增加以及神经精神障碍;我们还可以看到我们的肠道微生物群如何影响我们的行为,以及患帕金森病之类的神经退行性疾病的风险,包括呼吸和正念也可以改变我们的心境。所以我觉得将大脑看作一个生物体的一部分是至关重要的。同样,我们也应该将单个的生命体看作一种网络,一种社会结构,或者某种行为学系统的一部分。我觉得在基础神经科学的研究里,通过一些行为学相关的范式,我们也有了越来越多的发现。我们不应该仅仅让老鼠跑迷宫,我们是要在更自然的实验环境里,让它们做一些更复杂的任务,从而深入了解真正影响动物的思考和认知的是什么。
在Neuron我会经手很多有关疾病的论文。我近几年的兴趣就是在此。我觉得人们渐渐更多地认识到在青少年、成年人,乃至老年人中发生的神经系统障碍是如何在很早期就埋下病根的。举个例子,我们清楚知道精神分裂症具有高度遗传性,而且有一些基因已经被认定为精神分裂症的风险基因了。这些基因一直都在那里,但是精神分裂的症状一般都是在青春期晚期至成年早期才出现的。所以我们也能更好地认识到基因上的差异虽然不会很明显的在后天行为上显现出来,但还是很有可能影响后天的神经发育,最终导致疾病。
然后,我们慢慢知道一些早期经历,包括早期负性经历(童年的痛苦和阴影),是如何影响随后成人阶段的行为以及精神障碍和药物滥用的风险的,或者社会经济地位以及种种机遇的差异是如何反映在大脑发育和后天行为上的。我真的很希望能在以上这些领域看到更多的发现。
Veronica:那么在您眼里,神经科学领域最亟须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呢?
Ted:我提到了很多关于理解大脑是怎么运作,我们是怎么做决定、怎么学习,怎么逐步发展出动作技巧以及语言的。但我也提到平时我基本上都是在看很多疾病相关的论文,所以我还是认为最急需解决的问题是关于神经疾病的。
因为我们到现在对于精神病以及神经疾病都没有任何有效的治疗手段,现在很多时候都是在使用和上世纪50年代相同的方法。我们用会和多巴胺受体反应的药物治疗精神分裂,但我们都不知道背后的治疗原理是什么,这些药也不是特别有效。我们会给抑郁症患者开SSRI和SNRI*作为抗抑郁药,但我们同样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在一些患者中起作用,而无法在另一些人身上见效。大家去看精神科医生的时候,医生都会说,我们来试试这个药,要是一个月不管用,我们就换一个,这就像一个悬而未决的谜题。我们对于帕金森或者阿尔茨海默病都没有一个针对病情根源的治疗方案。这两年的疫情让我们看到,心理健康问题已经成为了整个人类社会的危机,所以这也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我们需要更好地理解那些病人的大脑里发生了什么,从而更好地为人们提供治疗。
*译者注:通常用缩写。全称即选择性血清素再摄取抑制剂和血清素和去甲肾上腺素再摄取抑制剂。
我们也可以看到现在老龄化的趋势。人们都越来越长寿了——有越来越多的人能活到80、90、甚至100多岁。很多神经系统的疾病对于这些年龄段的人来说都会构成风险。我们将会面临一种断崖式的情况,很快就会有数不清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得不到治疗,而我们没有任何好办法去照料这些人。所以我觉得有很多关于大脑的基本问题可以帮助我们为病患提供治疗。而且退一步讲,如果我们知道病患的大脑里发生了什么,我们多少也能知道正常人的大脑是怎么运作,是怎么做决定的。
Veronica:我真的很希望我们可以尽快摸清人类的的大脑里在发生什么,以及我们之后要怎么进行治疗。我觉得对于您来说,站在神经科学的最前沿,跟进最新的科学发展,看到最棘手的问题被解决,是特别激动人心的。
那我们现在稍微换一个话题。当我们回顾之前神经科学的发展时,我们可以看到很多神经科学分支的兴盛,比如说分子神经科学、细胞神经科学,或者系统神经科学。那现在我们也可以看到有更多交叉学科研究,比如说用人工智能或者深度学习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大脑。您如何看待神经科学和其它领域之间的联系?您觉得它们会以哪种方式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大脑?
Ted:那我就从你提到的人工智能开始说吧。人工智能最初从计算机科学出发,到现在是受了很多神经科学启发的。我觉得要是计算机科学家、计算神经科学家,以及神经科学家之间能够有更好的合作,这是可以激发出人工智能的更大潜能的。可能大脑中有些部分确实就像计算机一样运作,但是如果现在就说我们已经了解大脑是如何在细节层面像机器一样运作,我觉得还为时过早。如果能够欣赏“凌乱”的生物系统是怎么运作的话,计算机科学家们也可以设计出更好的人工智能系统。同样的,从人工智能、深度学习,或者神经网络中,我们也可以了解到单个细胞或者通路是如何实现计算的。我觉得这些最后都可以产生很多可以检验的假设。所以我觉得研究人工智能的研究者与基础神经科学的研究者之间的合作一定是潜力无限的。
那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神经科学是怎么影响其他的领域的呢?我可能又会继续聊我个人的学术倾向,但是总的来说我觉得神经科学几乎是可以影响所有学科的。我认为神经科学其实是心理学受哲学影响演化出来的。比如说我们神经科学家经常会问证据的实质是什么,因果关系本质上又是什么,或者说一些同样可以影响渗透别的科学的哲学问题。神经科学同时也会欣赏艺术与文学。我们会问是什么造就了美?答案就是我们的大脑。
我刚才也提到了,在癌症治疗中也有神经科学的参与。如果一位病人很焦急不安,同时还得不到社会心理学上的关照,那么他们的情况是会比那些得到足够多社会保障的病人要糟糕的,而且我们也知道他们对于癌症疼痛等级的主观评分会更高。这些都是神经科学,现在心理安全和精神健康也会被包括在癌症治疗里面。
除了癌症,神经科学和心血管疾病也有类似的联系:那些经常轮班、昼夜颠倒睡眠不足的人患心脏病和中风的几率要更高。在传染性疾病方面,我们不仅可以看到神经系统与免疫系统的相互作用会影响我们身体对于微生物的系统性反应,而且我们还可以看到神经科学在社会层面的体现,比如说我们怎么应对一场疫情。我们可以通过了解人们的认知偏差与行为动机去帮助我们更好地制定政策,从而缓解一场危机。
同样的,我们也可以看到神经科学对于政治、宗教,以及经济的影响。我倒不是说做微生物学或癌症学研究时非要把神经科学考虑进去,但我觉得至少我们可以通过神经科学的视角来理解个体的动机,以及个体对整个的可能影响,然后我们或许才可以找到一条更好的通往未来的路(希望至少比没有神经科学强)。
Ariel:神经科学真的是一个很重要的学科。我们可以通过人的视角,以一种既人文又科学的方式去理解整个世界。我现在很想知道,基于您在学术以及编辑领域这么多年来的经验,您觉得神经科学目前的进展如何?未来又会如何发展?
Ted:如果我们知道了未来神经科学的发展方向,我们也不会要审批经费去给那些做科研的人了。
我有分子和细胞神经科学背景,之前研究的就是轴突和树突之间是怎么形成突触的。可以说我们现在已经有非常多的数据了,而且都十分的详细,不管是突触形成的分子细胞生物学机制,还是突触囊泡释放的过程,还是轴突在神经系统中的生长模式,或者是说单个突触层面的可塑性,从转录组学到连接组学,从妊娠期到老年的发育研究,我们记录了非人类灵长动物和各种各样的模式生物的单细胞数据。此外,我们还使用成像技术,行为学数据、各种各样的实验观察、脑区功能的映射、光敏通道蛋白去等了解了很多人类的宏观神经连接数据。同时我们还有行为学数据、各种各样的实验观察、脑区功能的映射、用光敏通道蛋白去识别神经回路,已获得无数的数据。但是尽管如此,我觉得我们暂时还没有一个可以将所有现有结果串联起来的理论。
要发展出这样的一个理论,很显然是需要野心、花大功夫的。但是我觉得神经科学未来的大方向基本上就是用我们积累了这么久的数据去提出一些很有趣的问题,毕竟从这么多数据里我们可以发展出很多很有意思的假设。我们只需要想明白用这些数据要怎么问出有意义的问题。除此之外,我觉得试图用一些新工具做一些简单的基于观察和描述的实验来观察大脑也有它的价值。同时我们提出的问题也需要建立在已有问题的基础上,这样才能一步步导向一个最终的、全面的理论。我不确定最终会不会这样,但我个人认为,神经科学的未来就是提出问题、完善理论框架,以及用更多的假设去帮我们更好地理解现有的数据。
Ariel:您说得很有道理。如果我们搭建一个神经科学的框架,那么我们就可以用更多的理论与观察去将它填充成一个层层相连的网络。那么您觉得神经科学最可能获得新进展与突破的地方在哪里呢?
Ted:其实刚才我也提到过了,我觉得潜力最大的领域还是在神经科学与人工智能的交叉点。这两门学科可以相互启发,很有可能获得新进展。这个倒不是我的专长,但是我觉得至少在最近5年里,我们的生活绝对因为人工智能变得方便了许多,从现在来看,这个领域仍然还有很多发展空间。
那我接着从疾病的角度谈一谈,因为我觉得精神疾病与神经疾病的治疗需求在临床医学上仍然是没有得到满足的。很多人被这些疾病影响,而且后果往往很可怕。比如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失去了记忆或者人格,这听起来就很绝望,得了这个病,你甚至都不能再被称作人了,你甚至都失去了你的能动性。我们要怎么更好地服务这些患者,也是我觉得很有发展空间的地方。
Ariel:非常感谢您的分享。当我们在准备这次访谈的时候,我们专门去看了去年Neuron对一些科学家的访谈。有一位叫萨布尔(Ishmail Abdus-Saboor)的科学家谈道:“现在神经科学因过分关注技术而非问题而深受其害”。您是如何看待这个观点的呢?萨布尔提到的这种现象会带来更多的机遇还是挑战呢?
Ted:我们有太多数据了,现在是时候提一些有意义的问题了,所以一方面我很同意萨布尔的话。然而另一方面,让我引用一下布伦纳(Sydney Brenner)*的话。他说,科学的进展依赖于新的技术、新的发现,然后才是新的想法,很可能是按这个顺序来的。有很多问题没有新技术我们都回答不了:如果没有单细胞实验技术,我们都不会如此容易地知道大脑里细胞的种类。现在基本上所有神经科学实验室都能用光敏感通道蛋白,可以做神经回路追踪,这在几年前有很多实验室是做不了的。我觉得我们还是需要很多实验获得的纯观察类的和描述性的数据,从而产生一些科学假设。
Ariel:现在让我们来聊聊出版这方面的事。Neuron评估一份论文的标准是什么?是看有没有新颖的方法设计,还是扎实的结果,还是这个研究潜在的影响力?会不会有一些主题是比较受偏爱?
Ted:我在Neuron工作了5年。我觉得我这几年作为一个共同协作的团队的一部分,学到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一定要经常和同事们交流讨论,并且在我们杂志的大方向上达成一致。5年前发在Neuron上的论文可能现在就不适合刊登出来了。所以有什么样的具体标准,其实意义不大,且过于主观。可以说Neuron一直都没有这方面的规定,我们不会说我们不考虑这个方向的研究,或者说如果不用某种数据或者方法我们就不考虑,我们一直还是比较开放的。我觉得之所以能保持这样,是因为我们都会细读每一篇论文,去好好研究对应领域里的文献,从而决定这个领域里的人会不会对这份研究感兴趣。
我最多可以说我们对于各个领域的论文,会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有的时候我们会看一个领域到底有多成熟,比如说海马体和空间导航领域就有着悠久的研究历史。而那对于那些没太被研究到的领域,我们就会觉得很新颖,很有启发性,比如说你的神经系统是如何影响脾脏中B细胞的产生,从而影响你的体液免疫,这就是一个崭新的问题。所以如果一篇论文的想法还挺新鲜,以及一项研究可以很大程度上改变人们的观念,那么我们基本上可以知道别人也会喜欢这项研究的。
总而言之,我们没有什么硬性的规则能够帮助我们很快做出决定。我们不要求新方法,也不要求有能改变世界的力量,只要一项研究可以对这个领域产生影响,那么我们就会觉得它很重要。Neuron一直以来都是以严谨与扎实的科学基础著称的,Neuron对于这两方面还是挺苛刻的,但这不由编辑作主。我们会听取审稿人的意见,因为他们才是那些真真正正做着研究、彻底了解这些实验的人,我们很珍视他们的建议。我这里也想借此机会代表Neuron感谢我们的审稿人,如果没有你们出色的工作,Neuron绝对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Veronica:我觉得您说的很对,我们很难去用单个标准去评价一项研究。我们要看各种各样的方面,然后做出一个相对准确的评估。那或许宽泛总结一下,如果你的研究可以给相关领域带来概念上的进展,那么这个研究就是Neuron需要的。
那我继续来问问题。中国现在有个流行词叫“内卷”,英文有类似的说法是老鼠赛跑(rat race)。比如说所有人都拼了命的想在像Neuron一样的影响力高的期刊上发文章,发不出可能就代表着科研生命的终结。您是怎么看待现在大家都倾向于根据影响力与引用数去评估一个研究者工作的价值呢?
Ted:对于这个问题,我觉得目前我们还没有一个直截了当的答案。我有个朋友最近在申请一所大学的终身教职。他就和面试他的委员会说,你看我都在《细胞》上发过文章了,结果面试官说,但是你怎么只有14次引用呢?这还挺悲哀的。不过最后还好,他申请上了。在我看来,很大的一个问题是,去评估学者潜在影响的那些人本身时间太有限了。对他们来说,要在管一大堆别的事情的同时,去深入研究一个人工作的影响与价值是很难的,我很理解。我也认为将一位学者的工作浓缩成一个影响因子,或者一个引用数是一种简单直接的方法。我尊重这些标准的存在,但是我并不认同建立于这些单一标准上的决策。
很显然有其他可行的办法去评估一个人工作的价值。比如说如果有一个人研究一种罕见病,但全世界只有200个人患有这种疾病,也只有5个人在研究这种病,那么这个人发的论文最多就只能被引用5次,但是这个研究对于那200个患者来说是意义重大的。所以我觉得我们还是要好好想一想除了引用数,我们还要如何整合一些别的信息去评价一位研究者。抛开论文不看,一个人有没有对自己的学界做出贡献?他是不是一个好导师?这个人的学生、博后感到愉快吗?或者说他们成功吗?这些都是我们要考虑的问题。有的人可能是很厉害的科学家,但却是个糟糕的导师。对于这些人来说,如果他们文章都发在很有影响力的期刊上,他们就会得到奖励。他们应该得到奖励吗?我不知道,或许并不一定。
也有的研究者在做一些别的贡献。他们有在做学术外延以及普及性的工作吗?他们有鼓励自己的学生们去参加一些播客或者写一些博文吗?他们有试图在高中生中培养下一代科学家吗?他们有参与媒体活动,或者在社媒上分享专业知识吗?如果这些社媒上的知识也影响了大家的生活,那这个是不是也可以用作评估一位学者的影响力呢?他们会不会去参加会议,提出问题呢?这一类学者可能并没有发表很多很有影响力的论文,但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可以向这位学者询问这些问题,或者相信他对这些问题的见解。我们要怎么衡量这些信息,并且用它来最终影响一位学者的生涯呢?总结一下,我可以理解为什么大家都在用引用数和影响因子来评价一个人;但是我觉得除了论文之外,我们也要想出一些更全面更开放的方法去评价一个人的贡献。
Ariel:我觉得您的讲述很实际、很全面,也很有启发性。那么Neuron杂志对于神经科学来说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作为知识领域的神经科学,作为传播媒介的Neuron,作为筛选标准的编辑,如何更好地服务大众,启迪大众,引领大众?
Ted:就像我刚提到的,当我在读本科的时候,我们学校没有神经科学专业。所以在我刚开始读博的时候,我对神经科学还很陌生。然后我的导师和我嘱咐的第一件事就是,你去订阅一下Neuron每期目录的邮件。所以我觉得Neuron所背负的众多期望之一,就是要成为一个值得信赖的、能够推动相关领域发展的科学期刊。作为一本期刊,我们服务于神经科学界,所以我们做的应该是呈现出大家的工作,而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评判标准。我们尽可能把对我们的作者们、审稿人们,以及读者们最好的东西呈现给他们,所以我们不会纯粹为了自己,或这个期刊去做任何事。我们只想为神经科学界带去滋养和关照。
另外,我觉得我们还可以提供不同的、多样的视角,让大家持有自己的观点。我们有一个版面叫NeuronView。在这里我们鼓励大家去分享自己来自神经科学界各个交叉点的独特见解。我们想要具有前瞻性,也想让大家和我们一起去着眼于未来。我们还想让神经科学界融洽相连,所以我们会组织学术会议,网络会议以及很多别的事情。我们在社媒上也有积极参与,我们开设了微博和微信专属频道,让大家像往常一样持续参与到神经科学界里。
我觉得启发和引领大众真的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在过去两年,关于新冠、疫苗和健康安全措施的种种错误、虚假的信息泛滥。作为一个学术期刊,我认为我们现在最需要做的事就是去刊登值得信任的科学内容。这些内容应该是扎实确切的。我们还有一个专门的外联部门去做一些媒体报道,他们很注意内容的准确性。我们想让科学处在一个合适的大环境下,而不是说吹嘘什么我们已经可以应用这项研究成果治疗阿尔兹海默症之类的。我知道这涉及的问题很微妙也很复杂,我希望大家也都能继续将Neuron看作一个值得信赖的期刊,并且期待看到我们每几周的持续更新,这样才能知道一个领域最近有趣的发展方向。
我再补充一点,这一点也可以联系到刚才说的关于数据的问题。我们光是在一份论文里就有数不清的数据,更何况我们还有bioRxiv(生物预印本)和数百万份的期刊。这么多东西摆在眼前,很难知道什么值得去读,也很难全面跟踪一个领域的动向。我希望Neuron至少能成为大家的入手点。比如说你在看目录的时候,你看到有一个领域的话题有些不懂,那篇文章看起来也挺有意思,你就可以仔细去bioRxiv或者别的期刊上阅读这个领域的工作。我觉得Neuron就是一个资源的整合者,大家可以在上面看到各种有趣或者有意义的东西。
Veronica:这就是我这么喜欢Neuron的原因,它自从我读研以来的近10年一直都在我的邮件列表里。我觉得Neuron是神经科学领域里最具影响力、也最值得信赖的期刊之一,所以我真的很感谢您与其他的编辑在优质论文上的付出。没有你们,我们就看不到这么多有意思的发现了。
Ted:谢谢。其实我们编辑起的作用是很小的。我们做了很多事,但是大家看到的论文最后还是作者与审稿人的共同努力结果。我们确实做了很多幕后工作,但Neuron真的是神经科学界的共同的期刊,是作者的期刊,是审稿人的期刊,我们只是在照看着它,确保一切都正常,我也非常感谢那些不论以何种方式为Neuron做出贡献的人。
封面:由Ines为神经现实设计,未经授权禁止使用。
采访 :Veronica、Ariel
翻译:eigen_user
校对:老司橘